记者在派出所蹲了30天，看到了那些隐秘的角落
我们都生活在局部。
你吃肯德基，他吃麦当劳，然而许多人从未吃过汉堡。你关注股市，他关注学区房，然而许多人靠低保度日。你以为的主流价值观，可能是非主流。
在派出所，形形色色的人聚集，你可以一窥生活的全部。
今年，记者到贵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兴义市公安局丰都派出所锻炼，30个日日夜夜里，许多隐秘的角落在我面前展开。
丰都派出所里有一棵高大的黄葛树。
那是2009年派出所成立时，辅警张仁贵和同事们栽下的。
入秋，黄叶飘落。
张仁贵拖着扫帚面对满地落叶，“早知道就不栽了。”
树下总有人，有的等人回家，有的等候询问，有的来送吃喝，有的来堵人吵架……从清晨到第二天凌晨，络绎不绝。
大树无言，守护着派出所的日与夜，也目睹着众生百态。
一个戴头盔的父亲找儿子，得知儿子因为斗殴被拘留，对我们连声抱歉，“谢谢，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个男子在某APP买股票被诈骗了13万，半个月后再次到派出所。这次是在某APP贷款，被骗35万。
一男子因打架面临拘留，请求道：老婆在医院手术，必须要我签字。字签完，男子被带走，我听见他一声叹息。
一个92年的年轻小伙，在卧室烧炭自杀了。父亲攥着儿子的遗书，在我们面前痛哭、痛骂。
如此种种，派出所的方寸之地，各色人等出没其中，失意的、失落的、失魂落魄的……
这里是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复杂世界。
派出所不打烊
一个中年男子怀疑妻子与姐夫偷情，歇斯底里，扬言要杀人。一大家人把我们团团围住，渴望我们主持公道。
该男子希望我们洞穿“真相”，惩治不正当男女关系；众亲属希望我们劝服偏执狂，弥合家庭矛盾。实际我们能做的，只能将当事人带回所里，先冷静，慢慢开导。
还有一次，兄弟间因几十年未定的宅基地产生纠纷。他们不找村干部，不找国土局，不找司法局，也不去法院，就认派出所。我们只能建议：先去找相关职能部门，实在不成，那就起诉。
人们看影视剧非得看到大团圆结局，因为人人想看团圆美满，而现实总不那么团圆美满。
在电视剧里，一个人被骗，民警一顿操作猛如虎，受害人追回损失，犯罪嫌疑人认罪伏法，皆大欢喜。
然而现实是，电信网络诈骗的款项追回很难，尤其以一个小小派出所的力量，难比登天。
派出所内双方发生口角
在中国，小孩子也知道，“有困难找警察”，人们寄希望于派出所。
然而，很多事派出所也无力解决。不过，中国的派出所不打烊——只要找到派出所或警察，就有人受理你的诉求，倾听你的需要。
2000年出生的辅警王冰心，在派出所干了两年半了，经历的事多了，阅历和经验远超同龄人。
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到所里报案称，一个名叫“小白”的人通过微信骗了她800块钱。说着事情经过，老太太开始数落自己的儿子，说儿子也用她的钱，不孝顺，不来看她。
听完老太太讲述，王冰心分析她是因为孤独，所以在与人聊天时碰到了骗子。他说道：“你就是因为心太好了。”老太太一愣，瞬间落泪。
王冰心背着老太太给她的儿子打电话，对方说，“我不是不看她，是没脸见她。”他又转而安慰老太太，你儿子说因为你看不起他，他没脸见你……
一顿劝下来，老太太不报案了，开心地走了。
他面对不同的对象，或金刚怒目或菩萨低眉，日常调解夫妻感情问题、家庭矛盾纠纷，效果还挺好。尽管亲眼目睹，我仍觉得不可思议。
“这有啥，在派出所待上两年，你也会了。”王冰心云淡风轻道，在派出所，什么都可能遇到。
派出所辅警流动大，只有少数能坚持下来。
张仁贵坚持的动力是父亲。
他被父亲摁在所里，“工资不高，但是起码不会学坏”。一摁就是11年，他成了是派出所最“老”的人。
现在，张仁贵兄弟三人都在所里。
相比之下，辅警王冰心、王冰成两兄弟的选择，遭到家人反对。
“回来吧，干点啥不比干辅警强？”母亲很强势。
僵持不下，王冰成赌气一个月没有回家。
一天深夜巡逻，王冰成和我聊了许多，他的家庭、生活、辅警生涯。我又问：“为什么坚持？”
他说，开始是因为新鲜，现在是舍不得大家。
在派出所，净遇见新鲜事。
一次接警，报警人带着哭腔：快来，我大哥被人杀了。我们严阵以待，到现场，当事人抱着一条狗走来。问：你大哥呢？答：我的狗叫“大哥”。
一天凌晨4点，报警人话语含糊：有人打我。问：你在哪个位置？答：我在哪个位置？我这里有一个斑马线。
警察受过专业训练，一般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到丰都派出所后，我被安排到接处警值班组，跟着民警彭仲富学习。
值班从早8时到第二天早8时。白天的警情尚可从容应付，夜幕降临，警情骤然增加，有时候一个警情没处理完，第二个第三个又派下来了。
运气好，早8点值班结束，囫囵睡上三四个小时（再长也睡不着了），起来处理当班案件，中午可以回家。
运气背，临近8点来一帮人打群架，调监控、找证人、做笔录、带人体检、制作卷宗、指现场、办拘留手续，得干到转天凌晨了。
值班组抓紧时间吃晚饭
那么，接下来一天总该休息了吧？多数时候，民警得抓紧时间加个班，处理积压的案子。
转天，又该值班了。
派出所有3个值班组负责接处警，值班采用三班倒模式。理论上，值一天班可以休息两天。当然，只是理论上。
任何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在消耗着本就紧张的警力。一些本不归派出所管的琐事成了他们日常不得不应付的工作内容。
有人报警称家里的自来水无故消耗，让警察去查清楚。有人报警称自己在刷抖音的时候流量无故流走，怀疑手机被远程操控。
“你可以先打10086问一下”，我们说。然而对方执意报警。
派出所人少事多。大家祈祷，家里千万别再出事，否则真会把人逼到崩溃的边缘。
彭仲富的妻子在80公里外的乡村学校任教，只有周末才能回家。夫妻俩结婚5年，聚少离多。
进入11月，彭仲富的儿子生病，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没办法，夫妻俩轮着休年假照看孩子。
因为头大（头围63），彭仲富得了“大头”的外号。事情多了，他的发量日渐稀少，头也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整个所里找不出一顶合适的警帽。
在丰都派出所30天了，我看到基层民警辅警的不易，他们都在事业和生活两条战线坚持。
入夜，兴义市的神奇东路、富兴一街和周边区域被灯光点亮，人潮涌入。晚饭、唱歌、喝酒、宵夜……一场接着一场，直至东方既白。
2003年，当少年彭仲富看着神奇东路在家门口修通时，他不会想到，多年以后，自己会为这片繁华睡不上觉。
人人都爱“腐败街”，除了兴义市公安局丰都派出所的民警辅警——这里是他们的辖区。
这里有121家酒吧、30家娱乐场所、93家宾馆酒店、64家公寓式出租屋、36家按摩足疗，还有富兴一街、伴山猫猫城等小吃街。
酒气弥散在大街小巷，出租车排成长龙，迷醉的年轻人不愿回家。
酒精刺激下，年轻人越发勇武、好斗，脸上写满迷醉与躁动。喧嚣背后隐匿着另一个世界。
有一晚，三个小年轻一人扛一把大刀在街上溜达，被抓后，他们声称，“喝了酒，想显摆显摆”。
有一晚，打了十几场架，抓了几十号人，“两间候问室都站不下了。”
晚10点到次日凌晨4点，所里的大部分警力上街巡逻，增加见警率。
“巡逻时间是上面规定的吗？”我问。
“并无规定，巡逻勤一点，酒后打架闹事的就少一点，后面处理案件也会轻松一点。”辅警刘崇灵答。
经年累月接处警实践表明，随处可见的警灯闪烁，可以让醉酒者收敛些许。
但是，警情也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腐败街的案事件多数都与喝酒有关
今年以来，丰都派出所化解各类纠纷213起，办理刑事案件385起，刑事拘留53人，办理行政案件531起，行政拘留535人。其中行政案件数量、刑事拘留与行政拘留数量均在黔西南州120个派出所中排名第一。
“原则上，打群架、持械和寻衅滋事不允许调解，必须拘留”，丰都派出所所长王小江告诉我，不能给人花钱平事的机会，要让违法者受到相应的惩罚，我们多干一点活也没事。
在跟组值了10个夜班后，我发觉自己的身体出现了问题：值班后头脑昏沉，失眠、睡眠浅，冒痘……
更让人难过的是，案件永远在更新、叠加。值班、熬夜、加班，再值班，循环往复。
几个月前，民警杨胜明心绞痛，后来去贵阳检查，也没查出结果。医生嘱咐，少熬夜。
“少熬夜”，对人民警察来说是不可能的。
从医院回来，杨胜明随身携带速效救心丸
本月，杨胜明再感心痛：“半夜被一个兵乓球欲从心脏穿一下却又难以通过的那种感觉疼醒，是不是心梗前兆，平时要控制住情绪”。
大家让他赶紧去体检。其实，常态化的熬夜，让值班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健康问题。睡眠问题，心悸，过劳肥，脱发，以及焦虑、不安、慌张等心理问题……
杨胜明的体检表写着：同型半胱氨酸增高，升高有增加动脉粥样硬化、心肌梗死、脑卒中等疾病危险性可能。
今年，黔西南州公安局出台了《黔西南州公安民警职业风险干预机制》，提出相关举措保障民警辅警的身心健康。
改变正在发生。
11月23日，所里开会决定，把杨胜明调整到法制案管室。在接处警值班组干了6年、值了700多个夜班后，杨胜明终于看到了正点下班的希望。
风可以吹起一张白纸，却无法吹走一只蝴蝶，因为生命会抵抗和坚持。
生活还在继续，他们还在坚持：刚从特警大队调到值班组的民警王昂正在抓紧适应新岗位；辅警谢非下个月要结婚了；所长王小江希望扩充一个值班组，改三班倒为四班倒；辅警王冰成盼着涨工资，“一个月能拿到3000块就好了”……
冬夜，执勤巡逻让人冻得哆嗦。
不过我希望再天寒地冻一点，这样喝酒的人会早点回家，我的兄弟们就可以多睡一会儿。
上百家门，认百家人，办百家事，温暖百家心。一颗警徽一份责任，时代在变、生活在变，但人民公安的为人民初心永远不会改变。我是人民公安报代言人邱娥国，我用人民公安报读新闻、学业务、长本领。
江西省南昌市公安局特警支队原调研员邱娥国
作者：谢俊思
编辑：付静 宋灵云 陈思彤
监制：孙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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